洛冰風不記得尚若水是什麽時候離開的，只在恍然中看見他的背影，被落日的光華染成淡紅，走下了山坡，走過了成片的野花，停在了一片絢麗奪目的花色之前，那種花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，紅的像血，白的也像雪，如同鮮血成片的灑在雪白的絲帛之上，妖異的艷麗，尚若水回過頭來，面容在夕陽下攏著一層水樣的紅，如此的不真切，他的聲音傳到洛冰風耳中，有些縹緲，“這，就是情蠱。”

洛冰風無聲的笑了，原來，情蠱就是這個樣子，有著鮮血的艷麗，也有著鮮血的殘忍。

他一個人坐在原地，同那片情蠱一起，慢慢的沈在夜色之中。

洛冰風獨自一個人，回到了通州城，從這一個春季，走到了下一個冬天。

他騎著馬，走遍了他和她來時的路，每一個地方，都會靜靜停留很久，在那個幽靜安寧的小鎮，他找到了那個賣面人的老頭，要和他學做面人，老頭收下他給的銀子，教的盡心盡力，洛冰風親手捏了兩只面人，一男一女，男的高大英俊，身上綁著一個大大的紅花，眉眼間都是溫柔，女的嬌小玲瓏，穿著大紅的裙子，露出雪白的領口和衣袖，彎著黑葡萄一樣的眼睛，甜甜的笑。

洛冰風微笑著看著兩個面人兒，將他們捧在掌心，擺在一起，捏面人的老頭湊過來看，頻頻點頭，“公子真是手巧，這兩個人兒捏的真像，”忽然嘿嘿笑起來，“公子該不會是專門捏了想送給心上人的吧？”洛冰風笑著點了點頭，站起身來，捧著兩個面人兒走了。

走下石橋，來到那條小河邊，坐在他曾經摟著她坐過的地方，目不轉睛的看那兩個面人兒，直到天色完全黑暗，再也看不清楚。

“叔叔，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幹嘛？”一個稚氣的聲音在身旁響起，洛冰風回過頭去，看見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，將一根食指放在嘴裏，瞪著一雙大眼睛怯怯的看他，莫名的，他竟然想起了尚文休，微笑了一下，“叔叔在這裏等著看放燈。”

“可是，今天不是放燈節，是不會放蓮花燈的！”

“是麽，”洛冰風轉回頭去，盯著一片漆黑的河面，神色落寞。

小姑娘看了看他，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旁，“叔叔，你要是想放燈，我家裏有一個，可以送給你。”

洛冰風眼中閃過一絲亮色，“真的麽，那麽謝謝你。”

小姑娘果然拿了一個半舊的蓮花燈給他，洛冰風將燈心上的紅燭點燃，將懷裏的兩個面人小心翼翼的放進燈裏，並排靠在一起，看了看，又拿起來，將那個面人姑娘緊緊的貼在那個男人懷裏，這才又放進燈裏，靠在花瓣上。

小姑娘目不轉睛的看著洛冰風將蓮燈輕輕放入河中，順水一推，慢慢蕩漾而去，燭光波光映在那兩個面人兒的臉上，眉目之間，竟好像活了一般，緊緊的依偎著，越去越遠。

“叔叔，他們兩個是新郎官和新娘子麽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他們要去哪裏啊？”

“…去很遠的地方，去大雪山……”

“叔叔，你怎麽哭了？”

“……你看錯了。”

洛王府中，洛冰風幾乎整日都坐在上弦月曾經住過的屋中，看每一本她讀過的書，他照著她給他開的方子抓藥，每日按時喝下，咳嗽的舊病真的漸漸好轉，他專門讓廚房做來冰糖山楂，但無論怎樣吃，都吃不出她做的味道，後來，他幹脆連睡覺都在上弦月的床上，雖然那裏早已沒有了她的味道。他固執的用自己的方式，把她，留在身邊。

自從南疆回來，洛冰風就再沒有上過早朝，只是呈了一道折子，稱病告假。

洛司嚴幾次遣人前來探視，洛冰風都只是歪在床上，神色漠然，前來探病的人偷眼看他的臉色，怎麽看也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樣子，只得噓寒問暖的諂媚幾句，留下皇上賞賜的金銀，回頭去向洛司嚴稟報。洛親王久不露面，非但沒有使得他被文武百官淡忘，反而更加成為眾人心中的神秘人物，人人提起洛親王，都是要先顧左右而開口，眼神閃爍諱莫如深，漸漸的，朝堂之上竟然起了一種流言，那就是洛親王久有不臣之心，早已暗中培植勢力，圖謀多年，此番稱病，已是公然向當今皇上挑釁，只怕就要伺機發難。

流言如同風吹野火，越燃越烈，大有星火燎原之勢。洛冰風雖在府中不理外事，但這些話也終於傳進他的耳中，只說了一句，“清者自清，本王問心無愧。”

這日九月初八，洛司嚴親派身邊王顯到洛王府傳旨，請洛親王明日重陽到宮中一聚，洛冰風眼睛看著面前翻開的醫書，淡淡的道：“告訴王公公，本王這幾日舊疾發作，下不了床，等稍好些定然進宮向皇上請罪。”頓了一頓，又補上一句，“重賞。”

張勇這次竟然沒有出聲，也沒有轉身出去，只是站在一旁沈默。洛冰風聽不見他回答，有些奇怪，擡眼看他，“你怎麽還不去？”

張勇看著他，忽然跪在了地上，洛冰風一怔，“你這是幹什麽？”張勇擡起頭來，直視著他道：“末將鬥膽，想請王爺聽末將一言！”

“…你說。”

張勇看著他，大聲道：“王爺，王妃娘娘已經走了，不會再回來了，這件事末將知道，王爺一定也知道，敢問王爺還要這樣騙自己到幾時？”

洛冰風的手猛攥成拳，瞇起的眸子泛起冷冷的光。

張勇毫不畏懼他的目光，繼續道：“王爺又要如此消沈逃避到幾時？王爺可知三人成虎，人言可畏？王爺又可知君心難測，翻臉無情？王爺這近一年來，托病不上朝面聖，又幾次三番拒絕了皇上家宴的邀請，只怕皇上心中早有猜忌，末將知道王爺問心無愧，也不怕死，但大丈夫即便要死，也當戰死沙場，若是這樣不明不白的被安上逆賊的罪名處死，豈非玷汙了王爺一世英名！如此，王爺就算在黃泉路上，也不能甘心吧。況且，王爺就算不想自己，也該想想那些在乎王爺的人，若王爺真有什麽，又叫這些真心關愛王爺的人如何活下去……”

洛冰風楞了一楞，什麽一世的英名，他倒是並不在乎，但張勇的最後一句話，卻讓他的心微微一顫，在乎他的人，愛他的人……那一天尚若水走出山谷的時候，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，“她一直愛著你，直到現在都是……”就是這一句話，讓他留住了能支撐著身體和意志走下雪山的最後一點力量，一直讓他可以撐到現在。如果他死了，她也會傷心，會痛苦，雖然他們不能相守在一起，但他們還可以相愛，即便隔著千山萬水！情蠱可以分開他們的身體，卻斬不斷他們的心！

“王爺！”

“…去告訴王公公，明日我會進宮。”

“…王爺”，張勇目中閃動著激動的喜色，站起身來出去。洛冰風默默坐著，手中握著那塊她還給他的玉佩，從早晨，一直坐到了傍晚。

九九重陽，秋高雲淡。皇宮之內遍插茱萸，處處焚香。依舊設宴禦花園，王公公引洛冰風到了禦花園門口，躬身退去。

洛冰風整整衣履，緩步走進，出乎意料，花園之中竟然空無一人，甚至連一張桌子也沒擺。洛冰風皺了皺眉，心中奇怪：難道是王公公傳錯了聖旨，並不是在禦花園見駕？

等了一會兒，還是不見有人前來，心中隱隱有些不安，轉身向來路走去，剛剛轉了過去，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喚：“風……”聲音有幾分熟悉。

洛冰風身軀一震，霍然回身，身後站著一個女子，錦繡宮裝，絕美容顏，淡然的雙眸望向他時，流動著熱切的光彩。

洛冰風看著那個女子，口中道：“…慧妃娘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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